中新网北京4月17日电(记者 上官云) “作家的思维就像天上的云朵,瞬息万变且难以琢磨。这恰恰是人工智能难以超越的地方。”春天的一个下午,记者在北京见到了作家莫言。聊到时下热门的AI,他大笑,“前些天我还和古尔纳先生说,有生之年,我们是不会失业的。”
他的衣着很简单,衬衫加深色系外套,脚上踩着一双轻便的鞋子。在这次采访正式开始前,有不少人围着他想要合影、攀谈——身为诺贝尔文学奖得主,即便此时距离获奖已经过去了十多年,莫言依旧常常成为人群中的焦点。
刚获奖时,莫言远比现在要忙,经常马不停蹄出席各种活动。随着喧嚣渐渐散去,他出现在聚光灯下的频率在降低,但网上关于他的话题并没有减少。
信息大爆炸的时代,他代替余华给小说签名的场面,一度成了热梗,有些“莫言金句”依然泛滥,当媒体求证时,莫言只能有些无奈地说一句,“那真不是我说的。”
海报制作:徐洋
“有些好的金句,以及一些不好的句子,都算到我头上,既荣幸又冤枉。”他有点委屈,但也知道,这似乎是有一点名气的人都要承受的,“这是没办法的事情。”
写作依然重要,但莫言的人生重心在慢慢转移。他将大块的时间分给了慈善公益事业,以书法为桥梁,义拍筹钱,救助先心病患儿。
比起小说家,眼下他更想成为一名剧作家,观察大千世界,剖析人性,将儿时的情感体验和多年的文学积累一股脑地写出来。
戏剧,创作,人生态度,三者连缀,勾勒出莫言捧得诺奖后的轮廓。
写戏剧是为了还愿
莫言写起了戏剧。最近的作品《鳄鱼》,灵感来源于当年他在检察日报社工作时了解到的贪腐案例。
这部戏,莫言构思了十几年,之前想写,但一直没动笔。
直到前些年,莫言被北京人艺的老院长张和平“催稿”,“那个话剧该给我们写了吧?”他一口答应下来。但各种因素交叠之下,2020年春节剧本才完成。
之所以给这个外逃贪官的故事取名为《鳄鱼》,是因为莫言觉得,决定鳄鱼生长快慢的是饲养它的柜子,如同人的欲望,如果没有限制,也很容易不断膨胀。
有读者将其定义为反腐败剧作,莫言不太认同。他更希望大家能从中看到对人的解读,进而有所思考。
不只是《鳄鱼》。莫言与戏剧的确渊源深厚。
资料图:莫言在圆桌对话上发言。中新社记者 韩海丹 摄
几年前,他曾前往莎士比亚的故乡,站在莎士比亚和汤显祖的雕像前,说自己想在有生之年,完成一个从小说家到剧作家的转化。
这事后来经常被他提起,并且变成了一个段子:莫言一脸严肃地许愿,以后再跟苏童、余华站在一起时,希望别人介绍自己时是“剧作家”,介绍他们俩时是“小说家”。
很多人感受到了莫言对戏剧的偏爱。不过,他的戏剧观的形成,要从六十年前说起。
莫言出生在山东高密的一个小村庄。那时,农闲时业余剧团的演出,对孩子来说宛如一场盛典,咿咿呀呀的曲调、变幻莫测的故事,都是一种艺术教育和历史知识的启蒙。
他开始对地方戏感兴趣,反穿父亲的皮袄,脸上涂满锅底灰,兴致勃勃登台。很多年后拿起笔来写作时,这些回忆争先恐后跑了出来,催着他去写。
故事越写越顺。莫言发现了戏剧与中国古典小说的相通之处:擅长白描,几乎没有心理描写,人物性格基本依靠对话、行为来展现,流畅自然。这正是比西方小说优越的地方。
因此,根植于古典文学土壤的中国作家,具有写话剧的先天优势。他不愿意放弃这种优势,也想酣畅淋漓地表达自己,“总而言之,写戏剧就是为了还愿。”
作家的他乡与故乡
“读万卷书,行万里路。”不写作的时候,莫言腾出了大量时间去旅行,在“他乡”获得的别样人生体验,和从故乡汲取的营养,共同成为滋养写作的养分。
他给自己规划了一条规模极大的“壮游”路线,甚至延伸到了非洲。在肯尼亚,莫言看到了动物和辽阔的草原,和当地人聊天,品尝当地的食物。
这被莫言视作开阔眼界的过程,“对作家来说,没有浪费的素材。之后,我写的小说、剧本诗歌,甚至是书法,都会有我去非洲旅行参观的影响所在。”
作家见多识广,写起东西来才能得心应手。他始终认为,如果视野不够开阔,很容易写得越来越捉襟见肘,晚年更是如此。
“他乡”是新鲜的,但作家的写作永远无法脱离故乡。
莫言在农村长大。高粱玉米大豆、蜻蜓蚂蚱,所有农村豢养的动物,以及跟农业息息相关的生活,都是他创作的素材。
资料图:作家莫言在上海龙美术馆(西岸馆)观看展览。中新社记者 张亨伟 摄
“当年走上文学之路,靠的是写记忆里的故乡、童年,获得了文坛认可。哪怕许多年后,很多人和事都变了,拿起笔来,故乡依旧绕不开。”他说。
时间飞一样往前走,莫言并没有被落在书斋里。他会很起劲地刷短视频,也关注人工智能,不久前跟诺奖得主古尔纳聊到AI时,还幽默地说,“有生之年我们是不会失业的”。
底气源自他做过的一个实验:让AI写一首七言绝句,出稿速度很快,但每一句都似曾相识:不是从李白那摘几个字,就是从杜甫那里偷来半个句子。
“文学是一种高度个性化的精神生活劳动。”莫言解释,“每个作家都在千方百计追求和发展自己的个性,使小说里的人物变成典型人物画廊里的一个个形象。”
作家的思维就像天上的云朵,瞬息万变且难以琢磨。他坚持认为,这恰恰是人工智能难以超越的地方,独特的创新能力就是作家存在的价值。
与人相处万事“诚”为上
戴上诺奖的桂冠后,“忙”是莫言的常态,尤其刚获奖的那几年,匀给写作的时间并不充裕。
等到不那么忙了,莫言正式出版的新作品依然不算多,其中也没有长篇小说,但这并不意味着对写作有所懈怠。专心写戏剧的同时,他和读者沟通的方式也更新了。
莫言跟好友王振一起开设了微信公众号,取名“两块砖墨讯”,有时分享日常生活,有时分享点书法作品,想做的事情,就是弘扬传统文化和书法艺术。
这个账号积累了不少粉丝。“你看,我们一般上午九点推送,下午两三点钟阅读就能到十万加。”他指了指手机,兴致昂扬。
书法是莫言的一大爱好,这门古老的艺术也将他和公益慈善紧紧连在一起。
资料图:作家莫言。中新社记者 韩海丹 摄
事情起源于两年前,他跟王振一起写福字,打算送给朋友。写着写着,莫言心里有了主意:不如把这些字卖掉,筹点钱捐给慈善机构,帮助西部地区困难家庭的先心病患儿。
“后来,有一个痊愈的孩子,透过屏幕叫我‘爷爷’,喊的我心花怒放,内心非常温暖。”说到这儿,莫言的眼神变得更加温和,“我也想让我的朋友体会这样的幸福。”
他决定扩大自己慈善事业的朋友圈,余华第一个热烈响应。
那一次,被莫言叫来的作家们创作了23件书法与画作,全部拍出。莫言粗粗算了一笔账,筹集的善款差不多能让四十名患儿得到救助。他说,这就是“与人为善”。
一段时间内,莫言自嘲是“无用之人”,做慈善将他从曾经的悲观情绪中捞了出来。很多人看重他诺奖作家的头衔,喜欢问他处世之道,莫言的回答是“以诚待人”,万事“诚”为上。
“你的诚实有可能误伤别人,也有可能被别人误解或者自己吃亏,这都没关系,只有诚信者才能够成就大事业。”以诚为本,这是莫言70年来总结的一点经验。
获诺奖的2012年,越来越远。他还在写,将写剧本当成眼下创作的首要任务,觉得自己还具备一定的潜力。小说也不会丢下,写完这一轮剧本,再把它捡起来。
“我希望,我的小说跟戏剧紧密的结合在一起。”他说出了自己的期待,“也许那时有了写剧本的训练,会使我的小说更具备可读性。”
莫言很少主动聊起这十二年的日子,只有在被问到的时候,才会偶尔感叹,这期间的故事简直可以写厚厚的一部书,或者三部精彩的话剧,“别人对我的看法,是我不能控制的。”
“但我心里的基本原则永远不会改变,我是一个中国人,热爱自己的国家,热爱自己的人民,热爱劳动、艺术,永远以诚待人。”他说,这都是自己今后写作最基本的推动力。(完)